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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四十八章 真心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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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蕭德音,還有沈家所有人。”海棠道。

燈火幽微,許是燈芯過長,外頭有些微的風吹過,吹得火苗飄蕩,一瞬間像是要熄滅了。姜梨定了定神,拿起一邊的銀剪刀,將燈芯剪短了些,火苗於是穩固了下來,屋子裏人影不再搖晃。

“為何這麽說?”姜梨問。

海棠沒有回答,只是看著姜梨,問:“我可以相信你嗎?”

海棠是冷靜的,理智的,果斷的姑娘,否則當初她也不會狠心毀掉自己的容顏,來躲避官兵的追捕。但她現在能問出這句話,就表明,天大地大,她已經不知道能夠相信誰了,她必須找到一個依靠,能讓她活下去的理由。

姜梨心頭一酸,看到海棠,就像看到了曾經的自己。她溫柔的道:“你可以相信我,我和你一樣,都希望真相大白天下,希望薛芳菲能重獲清白。”

海棠像是被她眼神裏的真切打動了,過了許久,才慢慢說道:“那一日,沈夫人壽辰宴上,蕭德音來了。她與小姐是好友,時常在一起比琴。那天午後,蕭德音一直與夫人飲酒,夫人懷了身子,並不擅長飲酒,便只說飲一點點,蕭德音卻佯作生氣,非要與夫人喝完一杯。”

“我便覺得有些奇怪,蕭先生從來都是很溫柔體貼,絕不會這般非要人做事,尤其是對小姐。不過小姐沒覺得有什麽,我是奴婢,自然也不能指責蕭德音。”

“後來,小姐吃醉了,我要扶小姐回房,蕭德音的丫鬟纏著我說找不到廚房的路,要去要些醒酒湯來。等我從廚房回來,小姐已經不見了,說是蕭先生府小姐回房了。”

“再然後,蕭德音一個人回來了。說小姐在房裏休息,沒多久,有人發現小姐房裏有男人,與人私通。”

海棠說到此處,恨恨道:“我們日日夜夜都與小姐在一起,自然知道小姐是清白的,絕不可能與人私通。可證據確鑿,後來我思來想去,此事裏,蕭德音的動作實在很不自然。我本想再搜尋一些證據,確定此事是蕭德音陷害,沒等到做好,小姐就將我和杜鵑趕了出去。”她苦笑一聲:“不過就算我將此事告訴小姐,小姐也未必肯信。畢竟蕭德音實在沒什麽理由加害小姐,她不慕名利,性情溫柔,小姐與她素來交好,並無仇怨,要這麽做的理由,我也找不出來。”

姜梨輕輕搖了搖頭:“人心難測,每件事都可能成為理由的。”

“你相信我?”海棠一震。

“我相信。”姜梨回答。她當然相信,在之後她躺在病床無法離開沈府的日子,她也曾無數次的回憶起那一日的細節。想得越多,蕭德音也就越可疑,至於蕭德音為何要這麽做,前生她冥思苦想找不到答案,今生六藝校驗過後,她大約已經抓住了苗頭。

無非就是因為嫉妒。

嫉妒令人醜惡,尤其是蕭德音表面上還要裝作清高不食人間煙火,實則不允許任何一個人超過她。她將自己的野心和自私裝在大方和婉的外表下,這才最令人感到惡心。

姜梨頓了頓,繼續道:“那麽,你所說的,沈家所有人是什麽意思?”

海棠目光一轉,突然冷笑起來:“你不覺得奇怪嗎?小姐與人私通一事出來,小姐分明一直在辯解,可是沈家沒有一人肯聽小姐的話。出了這種事,對沈家來說亦不是什麽好名聲,可沈家非但沒有令人徹查其中蹊蹺,甚至看上去還迫不及待的定小姐的罪名。尤其是姑爺。”

姜梨的心狠狠一跳:“沈玉容?他如何了?”

聽見姜梨對沈玉容直呼其名,海棠微微一怔,不過很快就將這點疑惑拋之腦後,她道:“成親之前姑爺對小姐呵護備至,成親之後,我家小姐隨他來到燕京城。人生地不熟,沈家夫人和小姐難伺候,我們家小姐也事必躬親,暗地裏不知受了多少委屈。姑爺每次都嘴上說著歉疚,卻從不改變什麽。寧願委屈小姐,也不肯稍稍指責沈夫人和沈小姐。這也就罷了,”她恨聲道:“小姐出事了,他是小姐的夫君,就應當毫無保留的信任小姐。可他做了什麽?他什麽都沒說,還指責小姐,這是在剜小姐的肉啊!”

“旁人認為,他沒有休掉小姐,也沒有懲治小姐,就是他情深義重的表示,可笑,”海棠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快,像是要把積攢的憤怒全都發洩出來似的,她道:“根本不是這樣的。我們小姐本就什麽錯也沒有,還白白失去了一個孩子,可從未見他做出什麽。表面上裝的情深義重,誰不知道他早已生了異心!”

最後一句話出來,姜梨心中狠狠一震,她緩慢的問道:“你說的異心,是什麽意思?”

海棠似乎這才明白自己說了什麽,緊閉嘴巴,神情有一瞬間的慌亂。

姜梨沒有給她沈默的機會,她道:“你是不是發現了,沈玉容和永寧公主有私情?”

“你如何知道?”海棠“蹭”的一下站起身來,聲音難掩驚訝。

姜梨心中了然,她拍了拍海棠的手,“你先坐下,慢慢說。”

海棠重新坐了下來,看向姜梨的目光充滿防備和疑惑,她再次追問:“你如何知道?”

“在薛芳菲死後,我受人之托,徹查此事,調查出沈玉容和永寧公主之間,有不可告人的關系。甚至正因為如此,薛家才會突遭橫禍,薛芳菲才會死去,才會有私通罪名加身。”

“你……你是說,”海棠大駭,“是永寧公主幹的?她想入主沈家,所以害了我家小姐,害了整個薛家!”

姜梨頷首。

“毒婦!”

“現在你能告訴我,你為何會說,早就知道沈玉容生了異心,或許是你早就發現沈玉容和永寧公主在一起了?”姜梨問。前生知道這二人私情的時候,姜梨已經臥病在床,奄奄一息了。但竟不知,自己身邊的丫鬟早已知道此事。

“我並不確定,”海棠冷靜了一會兒,慢慢的回憶起來,“那時候我家小姐剛剛懷了身子不久,姑爺也中了狀元,府裏上下都是喜氣洋洋的。我每日陪著小姐養胎,有一日我在府外采買,見到一處茶坊門前停著府裏的馬車,那馬車是姑爺平日裏用的。我想著也許姑爺在裏面用茶,正想離開,就看見姑爺和一名年輕女子一前一後的走出來。”

“我曾陪小姐赴宴,見過這位女子,知道是成王的妹妹永寧公主。姑爺倒是並未有逾舉的地方,永寧公主的眼神卻不太對頭,我曉得女子愛慕一個人的眼神,永寧公主的眼神裏,分明充滿了對姑爺的愛慕。”

“但我不敢將此事告訴小姐,一來小姐正在養胎,不可為這些事情煩憂,若是動了胎氣,那才是頭等的大事。二來此事只是我一面之見,畢竟當時我所眼見的,姑爺並未對永寧公主有什麽特殊舉動,只是永寧公主似是單方面對姑爺有情義似的。”

“我以為這是一件小事,姑爺已經有我們小姐作為夫人了,堂堂公主也不可能與人做妾。那永寧公主就算對姑爺有心思也無可奈何。但不知為何,我心裏卻總是放不下這件事,後來我就發現,但凡有一些重要的宴席,有姑爺在的地方,必定有永寧公主。我不知道是否自己多心,但其實有一些埋怨姑爺的。”

“倘若姑爺真心不想要永寧公主糾纏,大可態度惡劣一些,或是冷淡一些,教永寧公主知難而退。可永寧公主這般不依不饒,必然是姑爺的態度還不夠狠。”海棠輕輕吐出一口氣,似是現在想起這些事仍然覺得郁郁寡歡,她道:“我家小姐心腸軟,又總是體貼姑爺,便是將此事告訴她,她也多半會裝作不知。而且懷著身子,也什麽都不能做。”

“誰知道,發生了這種事……”

姜梨聽完海棠的話,內心一時也不知是何感受。她沒料到,前生有些事情竟然早早的就初現端倪。但因為她表現的太過於喜愛沈玉容,太過於委曲求全,讓海棠有所懷疑也不敢說出來,只怕傷到了她,從而釀成大錯。

“早知道永寧公主包藏禍心,姑爺引狼入室,我就應當早一點告訴小姐永寧公主的事!讓小姐小心提防,才不會讓小姐毫無防備之下,著了永寧公主的道!”

“你錯了。”姜梨淡淡的道:“即便你早早的告訴你家小姐,永寧公主對沈玉容存有愛慕之心,她也免不了這個結局。因為,她能提防永寧公主,卻沒辦法提防枕邊人。”

海棠眉頭一皺:“這是何意?”

“薛芳菲不是死於永寧公主之手,她是死於永寧公主和沈玉容之手。沈玉容早知道永寧公主會對他的發妻下毒手,但他袖手旁觀,所以薛芳菲是不可能活下去的。當她的丈夫和外人聯手,以她的心性,抵擋不了。”

她知道前生的自己,太過心軟,太過相信沈玉容,不明白人心的刻薄與覆雜。要不是死過一次,她如何會看的透徹,如何會讓如今的姜梨,清醒又冷淡的活著。

“我不知道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海棠喃喃道:“小姐出事以後,我曾卑劣的想過,也許姑爺會趁此機會休了小姐,娶了永寧公主。這就是他們做的一場局,目的就是為了讓永寧公主順利的嫁進沈家。但姑爺沒有要休掉小姐的念頭,我以為是自己想的太多。雖然小姐一日日痛苦,但我想著,那麽多年的夫妻感情,姑爺總會心軟,只要這個心結解開,找機會查清此事,未必不能好好地。”

“我沒想到,他不休掉小姐,卻是要殺掉小姐。”海棠的話音剛落,突然擡起頭看向姜梨,語氣激烈,仿佛非要問出一個答案來,她說:“他為何要這麽做?為何要這麽狠心?如果只是為了讓永寧公主嫁進沈家,休掉小姐就可以了。為什麽還要趕盡殺絕,要小姐的命!”

“因為永寧公主喜歡。”相比之下,姜梨的語氣和神情就平靜多了,她道:“薛芳菲活著,會成為永寧公主心中的一根刺,提醒著沈玉容曾屬於薛芳菲。對於占有欲極強的永寧公主來說,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。再者,薛芳菲要是活著,定然會一直追查奸夫一事,倘若被查出來此事被人陷害,難免生出波折。為了一了百了,為了除掉眼中釘肉中刺,薛芳菲當然要死。”

“而沈玉容,就更簡單了,當他選擇了袖手旁觀開始,他就必然要對永寧公主做出的任何決定,表示順從。他沒有反對的資格,也許是因為,他根本就不想反對。”

真相令人感到殘酷,夫妻之間竟然也能這般刀劍相向。海棠看向姜梨,這個陌生的女孩子語氣溫和平靜,也不如自己激動,但不知為何,她的神態裏,又讓海棠覺察出一絲細微的熟悉。

仿佛在什麽地方見過似的,也讓她難以生出惡感。海棠就發現了,面對這個姜二小姐,她不知不覺將自己知道的東西都說了出來,她的心裏告訴自己要防備,但面對姜梨的時候,卻又不由自主的信任。

也許是這近一年來的奔波逃亡,實在是令她太過辛苦。一個人承擔著這般壓力,突然出現了另一個人,溫柔的拉著她的手,告訴她可以分擔,而她們的目的是一致的,她就會不由自主的想要依靠過去,想要信賴,想要尋求一個同盟。而不肯相信其中是否隱藏著目的和利用。

姜梨道:“我想,當初你和杜鵑二人突然被官府通緝,也是永寧公主的手筆。她與京兆尹交好,買通官府做這些事輕而易舉,能利用官府的名聲給你們定罪並殺害,卻又抹去痕跡,可見並非是正大光明的做事。”

“她實在是……太狠毒了!”海棠咬了咬牙。

“你家小姐當初將你們二人放出來,只顧著提防沈母發作,卻沒想到永寧公主這一層,害的杜鵑白白丟掉一條性命,是她考慮不周。”姜梨嘆了口氣,她實在很自責,倘若當初她再想的深一些,也許這兩個丫鬟,就不必遭此厄運。

“姜二小姐,這話說錯了。我家小姐待我們並無任何不妥,即便到了那般危險的技能低,還想著要保護我們。我們不過是奴婢,本就是為主子而生,何德何能讓主子這般庇護。要怪就怪那對奸夫淫婦,做出這等殺氣滅嗣的勾當,蒼天若是有眼,得教他們下十八層地獄!”

“為何要祈求蒼天?”姜梨淡淡道:“蒼天要是有眼,就不會讓人間發生這等慘事。倒不如靠自己。”

海棠看向她,疑惑的問:“姜二小姐,雖然我不知道你是受誰人之托,但是我想問您一局,您是要幫咱們小姐平冤嗎?”

“是。”姜梨答道。

海棠看了她一會兒,突然起身跪了下來,朝著姜梨磕了兩個頭,道:“海棠是奴婢身,身無長物,沒有什麽能報答姑娘的,如果姑娘能幫我家小姐尋求公正,姑娘讓海棠付出什麽樣的代價都可以!”

薛芳菲已經死了,按理說,海棠自由了,她不再是任何人的奴婢,可以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。但她還是為了薛家留下來了。

姜梨扶起了她,她道:“我不會想要你付出任何代價,你只需要好好活著就是了。只要你活著,就是沈玉容和永寧公主罪證的存在,只要有你在,真相大白的那一日,你就是人證。”她笑道:“我會盡我所有努力保護你,不讓他們找到你,讓你安心住下去。只等有一日,等有一日薛家的案子重現光明,你便可以得償所願。”

一席話,說的海棠熱淚盈眶。她過黑暗的日子過得太久了,以至於都不期待光明是什麽樣的,因著知道自己也觸摸不到,摸不到光明,索性也就不想了。現在突然出現了一個人,告訴她黑暗即將走到頭,走著走著,就能看到天光了。

於悲痛之中得到一絲光明,就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,怎麽都不願意松開。

姜梨又與海棠說了一會兒話,仔細的詢問了她和杜鵑在躲避官兵一路上發生的事情。海棠也從姜梨的嘴裏得知了薛懷遠入獄又被救出的事情,表示十分驚訝。她在棗花村躲避官兵,不知薛家竟然發生了這般變化。姜梨答應她,等過幾日帶她去葉家,親自見一見薛懷遠。

一直到燈盞裏的油都耗盡了,姜梨才出了屋子。國公府裏派了幾人去伺候海棠,她對人總是防備有加,也容易緊張,好容易才讓她安心休息一會兒。

院子石桌旁邊,姬蘅靜靜地坐著,文紀在身後替他撐著傘,擋住了紛紛揚揚的雪花。

姜梨走出來的時候,姬蘅就讓文紀撐傘到姜梨身邊。

雪花紛紛揚揚落在他大紅的衣袍上,綴滿華彩,他道:“說完了?”

“說完了。”

姬蘅挑眉道:“你看起來興致不高。”

姜梨勉強笑了笑,任誰知道了這件事,興致都不會高的。她動了動嘴唇,猶豫了一下,又沒有說出來。姬蘅見狀,只是笑了一笑,道:“你有求於我,大可以直接說出來,不必吞吞吐吐。”

“九月姑娘……”姜梨道:“可否請九月姑娘來為海棠看看臉上的傷,我知道這有些強人所難了,那傷疤很深,可我還是希望九月姑娘能為她看一看,哪怕是讓疤痕淡化一些也好。”

海棠為了躲避官兵追捕,不惜自毀容貌,然而她原本是一個清秀可愛的姑娘。如今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,縱然海棠自己不說,姜梨也能感覺到她內心的失落。司徒九月既是神醫,或許也能有一些自己的辦法。

“可以。”姬蘅道:“明日我讓她來。”

“多謝。”姜梨囁嚅了一下嘴唇,“這些日子,承蒙國公爺關照,姜梨感激不盡。我不知道可以有什麽能報答您的恩情,我……但我真的很謝謝國公爺,真心的。”

“真心最廉價了,我可不稀罕。”姬蘅笑盈盈的看著她,“倒不如你來把這出戲唱圓滿,也不枉我在其中煞費苦心。”

姜梨笑了一笑,道:“我會盡力一試。”

“你從她那裏的打聽到了什麽?”姬蘅問。

姜梨想了想,也沒有隱瞞:“永寧和沈玉容當初是如何陷害薛芳菲與人私通一事。”

姬蘅眼裏閃過一絲意外,似乎沒料到她會如此直白的回答,想了想,便問:“你打算如何?”

“順藤摸瓜。”姜梨道:“這出陷害中,還有一個人物,便是當今廣文堂的琴藝先生蕭德音。聽海棠的意思,在當初沈母生辰上,蕭德音或許便是給薛芳菲下藥之人。我想,只要找到了蕭德音,給蕭德音定罪,要麽讓蕭德音咬出永寧公主,要麽,就讓永寧自亂陣腳,自己出岔子。”

姬蘅點了點頭:“想的不錯。不過永寧可沒那麽好對付。”

“我知道,不過對付了永寧,對於打擊成王來說也是一份力,我也算是幫了國公爺一把吧。”姜梨笑了笑。

“幫我?”姬蘅好像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,他道:“我為何要打擊成王?”

“您當然不是為了打擊成王,您不必,您想要的朝中勢力均衡,之前就已經做到了。現在您想要陛下來打破這個局勢,最後的結局是成王敗而陛下勝,成王自然要成為犧牲品。至於陛下能以更小的損失來贏的這場戰爭,也是大人您願意看到的。”姜梨笑笑:“只要是您想要達到的目的,但凡我能幫上忙,我都願意。只可惜人微言輕,能做的只是一點點而已。”她很遺憾似的輕嘆了口氣。

文紀和趙軻不約而同的抽了抽嘴角。

能猜測到姬蘅心思的人,世上寥寥無幾,便是猜到了,大約也不敢這般明明白白的說出來。世上能有幾人能容忍有猜到自己心思的人活在世上呢?所以多得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,姜梨卻從不掩飾自己的精明,這是有恃無恐,還是天真。

姬蘅收起笑容,靜靜的看著姜梨。他是世上難出其二的美人,深深看著你的時候,不自覺的就奪人心魄。然而他的目光很涼很涼,就如冬日的雪夜,沒有一絲溫暖。

半晌,他才輕聲道:“你什麽都知道啊。”

姜梨不說話。

“阿貍,你這是向我投誠。”他翹起唇角,聲音懶散,“你把你自己和盤托出,為了讓我放心嗎?”

“是以真心換真心。”姜梨糾正了他的說法。她沒辦法,她必須依靠姬蘅的力量,甚至比依靠姜家的力量更為重要。可她又沒什麽可以報答姬蘅的,姬蘅也不需要她報答,她只能從如今窺見的局勢裏得到一丁點消息,又把這點消息原封不動的說給姬蘅聽。

告訴姬蘅:瞧,我沒有異心,我是向著你的,所以我們是同盟。

姬蘅道:“你的真心我收下了。至於你能報答我什麽,先完成眼前的事吧。”

他沒有拒絕。

姜梨笑道:“好。”

姜梨離開國公府後,趙軻也跟著離開了。海棠留在國公府,畢竟海棠的身份太敏感,就算如今她自毀容貌,但為了萬無一失不被永寧的人發現,還是國公府最安全。畢竟永寧的人還不敢到國公府來盯梢。

姬蘅沒有回屋,仍舊坐在院子裏,雪似乎小了許多,文紀沒有再撐傘。茫茫白色裏,只有艷色逼人,紅的突兀。

他仍坐著,仿佛也不覺得冷似的。睫毛上也被雪花輕吻過,留下一點毛茸茸的白色,卻讓他顯得越發迷人。

狡猾的女孩子主動投誠,他卻也覺得迷惑了。是啊,姜梨不能報答他什麽,如果說一開始只是為了看戲,看把這株食人花投入燕京城的花圃中,廝殺後還剩下什麽。到了現在,他付出的,也遠遠不止看一出戲需要投入的心神了。

他難道是付出不求回報的人嗎?不是的,沒有利益的事,他不會多費一點精力。

那他這麽做的理由是為了什麽,這並不是一出特別精彩,需要人不得不看,錯過就會遺憾終生的大戲。甚至從某些方面來說,和他的生活毫無淵源,可不知不覺起,投入的東西太多,以至於很多時候,不自覺的就會關註。

做的太超過了。

姬蘅輕輕蹙眉。

美人蹙眉,當是很美的一件事,尤其是這美人琥珀色的眸子裏,泛出一點不解的疑惑,妖冶又天真,尋求一個不知名的答案。

難道做這種事,得來的回報就是口頭上的一句“真心”嗎?

真心只是無用的廢物,還只能存在一段時間,就如春天的花,只有短暫的時刻開放,不會永恒,時間一過,飛快的衰落,變的難看、難聞。腐爛成泥,再也找不著存在的痕跡。

他不需要真心,也不需要夥伴。

他對世界無所求。

容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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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來的幾日,找到了海棠的下落後,姜梨反而平靜下來。

就如同她對姬蘅所說的,世上還活著的人證,除了海棠以外,蕭德音算一個。然而如何讓蕭德音說出真相,也是一件麻煩的事情。當初蕭德音是如何為自己下藥,或者說,蕭德音如何與永寧公主達成一致目的,尚未可知。想來這並不只是蕭德音自己的主意,倘若沒有永寧公主在背後撐腰,蕭德音暫且也不敢在沈府裏動手腳——她是個註意自己名聲的人,一旦敗露,她那清清白白的名聲,也就不保了。

她得從蕭德音處下手。

早晨起來,難得沒有下雪,卻是霧氣茫茫。明月從外面進來,笑道:“姑娘,老夫人身邊的珍珠姐姐方才來過,說再過兩日,之前裁縫新做的衣裳就做好了,問姑娘還有沒有想要的首飾,可以去珠寶樓裏打一副。”

姜梨笑道:“那倒是不必了,這段日子已經送了許多東西來。”

也許如今她是姜府大房裏最得人愧疚的小姐,一時之間倒是什麽也不缺,人人都跑來關心她。就連二房的盧氏每次瞧見她,也會讓她進院子裏坐坐吃些點心。大約是認為不管如何,姜梨鬥倒了她最看不上眼的季淑然,總歸是幫了她一把。如今姜府的管家權力,可不就是在盧氏的手上?

姜梨對二房倒是沒什麽惡感,與盧氏也都客氣的受了,相比之下,她對三房更警惕些。如今的姜元興和楊氏二人,對大房二房都表示出漠不關心,姜元興越發沈默,姜玉燕也沒見過幾次。姜梨算起來,年關一過,也就是過不了多久,沈如雲就該嫁到寧遠侯府了。也就是說,姜玉娥的好日子怕是到頭了。

不管姜玉娥如今和周彥邦如何,是如膠似漆也好相敬如冰也罷,沈如雲也是絕不會允許一個姜玉娥橫插在中間的。一定會想方設法折磨姜玉娥,而姜玉娥也不是省油燈,在討好賣乖方面,大約比沈如雲強一點。

惡人自有惡人磨,想來寧遠侯府,接下來要過好一陣子不太平的日子。

拿上外袍,姜梨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瞧了一眼,覺得還滿意,就道:“走吧。”

明月好奇的問:“姑娘這麽早就出門麽?”

姜梨笑道:“去看看舅舅。”

知曉姜梨和葉明煜這個舅舅關系很好,丫鬟們便也了然。隔三差五姜梨就要去葉府一趟,姜家如今卻沒人阻攔了。雖然季淑然的醜事傳了出去,但不知為何,葉珍珍真正的死因卻沒有被人知曉。因此葉家人到如今都不知道葉珍珍的死另有蹊蹺,大約是心裏也覺得對不住葉家人,姜元柏有時候還破天荒的對姜梨道,若是葉家有什麽需要的,葉世傑有什麽要幫忙的,大可以找他來說。

應當是想要補償葉家人,所以姜梨與葉家走動的頻繁,反而更加天經地義了。

姜梨出了門,馬車直到葉府門口,門口的小廝看見姜家的馬車,二話沒說就先把大門打開迎人了,笑瞇瞇的上前道:“表小姐來了!”

真跟自家人似的,姜梨也覺得十分親切。今日是司徒九月給薛懷遠施診的日子,也是海棠來看薛懷遠的日子。之前姜梨便答應過海棠,要讓她見一見薛懷遠。同姬蘅說過後,日子就定在了今日。

葉明煜剛剛打完拳回來,正是大汗淋漓。看見姜梨,就道:“阿梨,廚房裏熬了牛骨湯,喝不喝?”

“我用過飯了,舅舅。”姜梨瞧了一眼四下,問:“葉表哥還沒下朝麽?”

“沒,”葉明煜撓了撓頭,“他忙得很,晚上才回來。今兒九月姑娘要來給薛縣丞看病,你也是來看薛縣丞的吧。”

“順道看一看,是特意來給舅舅送年禮的。”姜梨笑了笑,白雪正指揮著葉府的小廝把馬車上的貨物搬下來。

“年禮?”葉明煜一楞。

“是父親和祖母讓我送來的。”姜梨解釋。

葉明煜哼了一聲,早些年不送年禮,兩家人便如陌生人一般。如今倒是想起送年禮了,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。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,人都主動來送年禮,也不能蹬鼻子上臉,況且送禮的人還是姜梨,自家的外甥女。葉明煜便硬邦邦道:“行,代替我謝謝你爹和老夫人。過幾日我買了年禮,再送回姜府上去。”

姜梨知道葉明煜對姜家的心結,便笑著將話頭岔了開去,二人走到了薛懷遠的院子。

薛懷遠坐在院子裏,穿著厚厚的獸皮襖,正在看書。獸皮襖是葉明煜從前打獵的時候獵的虎皮,就這麽給薛懷遠穿在身上,姜梨怎麽看都覺得哭笑不得。薛懷遠那麽斯文清雋的人,穿著這麽一件霸氣十足的衣裳,十分不倫不類。偏偏葉明煜還覺得很好:“這虎皮襖暖和的很!百獸之王的皮穿在身上,也能強身健體,得了獸王的勇猛,你看,薛縣丞的身子是不是一日比一日好了?”

見他興致高漲,姜梨也不好掃興,只能應和著他的話。看見薛懷遠看書的模樣,目光又憂傷起來,“他還是看不懂麽?”

“看不懂,一日就盯著那一頁。要不是我留意,只怕還真的以為他在看書,早就恢覆神智了。”說罷又感嘆道:“讀書人就是讀書人,就算失去神智,還曉得拿著書不放,可見很有風骨吶。”

姜梨瞧著薛懷遠的身影,除去那件和薛懷遠十分不相襯的獸皮襖外,薛懷遠現在的影子,和過去的影子便幾乎重合了起來。姜梨仿佛看到了從前的父親,便是這般坐在院子裏,拿著一本書,專心的看著。她喚父親一聲,父親就回過頭,笑著問她:“怎麽了,阿貍?”

過去和現在重逢,但她和父親都不再是從前的模樣了。

沈默的時候,阿順突然過來了,道:“老爺,表小姐,九月姑娘來了。”

葉明煜大笑道:“來的剛好,正好你們可以見上一面。”

司徒九月很快就來了,這次她並非是一個人來的,身邊還有一個戴著面紗的女子,葉明煜一時奇怪,瞧著那女子又不像是丫鬟的模樣,就問:“這位是……”

“奴婢曾是薛家的奴婢,”海棠開口道:“後來跟著小姐出嫁,又因種種原因與小姐離散。聽聞老爺在府上,奴婢特意來看看老爺。”

“薛家的丫鬟?”葉明煜楞了一下,看向姜梨,姜梨對他點了點頭,葉明煜便也沒再說什麽。他對薛家的事不如姜梨對薛家熟悉,既然姜梨都以為沒問題,那自然是沒問題的。

葉明煜瞧了瞧司徒九月,又瞧了瞧姜梨,很明白事理的道:“你們說吧,我去外面喝湯去了。”

姜梨笑著點頭,葉明煜便離開了院子。

司徒九月從木箱裏拿出銀針來,海棠已經走到了薛懷遠面前,薛懷遠正在專心致志的“看”書,突然覺得有人走到了面前,頓時擡起頭,看向海棠。

海棠眼圈一紅:“老爺!”

薛懷遠只是古怪又好奇的打量她,並未說什麽話。海棠的眼淚沒有憋住,一下子就流了出來。她早就從國公府的下人裏得知了薛懷遠身上發生的一切,包括薛懷遠是如何被馮裕堂折磨,若不是姜梨,薛懷遠只怕已經在桐鄉被馮裕堂害死了。

不過短短幾年時間,原來的清流薛家,竟然不在了,好好的一家人,死的死,瘋的瘋,海棠的心中,頓時生出了巨大的悲慟。她克制不住,嗚嗚的哭出聲來。

姜梨嘆息了一聲,走到了海棠身邊,薛懷遠認得姜梨的,看見姜梨出現,立刻笑嘻嘻的湊近。姜梨笑道:“薛縣丞。”又拉住海棠的手,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塞到海棠手中,輕聲道:“別哭了,擦擦吧。”

海棠忍了又忍,終於忍住了哭聲,拿起姜梨的帕子擦拭了眼淚,對姜梨道:“謝謝姜二小姐。”

“你看到了,薛縣丞如今就是這個樣子。九月姑娘一直在為他施診,或許有朝一日他能恢覆神智,或許……”她沒有說下去。大家都心知肚明。

海棠哽咽道:“我只是太難受了,看見老爺受苦,我難受極了,若是小姐和少爺還在,看見這般景象,不知內心有多煎熬。現在小姐和少爺都去了,卻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。”她自嘲的笑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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